侧幕后面的上场口,77岁的刘振光坐在椅子上,手拄着膝盖,两眼紧紧盯着前台,身体绷紧,像一张蓄满力的弓。
登台依旧令他兴奋。他要演的是《白罗衫》中的姚达,唱念做打,对于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而言并不轻松,但只要唱起丝弦,他就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流连剧场爱戏成痴的男孩。
少年子弟江湖老。刘振光13岁学戏,一曲老丝弦,唱了60多年,听了70多年,人生与戏早已不分彼此,而他也亲历了这个有着多年历史的家乡剧种最跌宕起伏的一段命运。
刘振光扮演的姚达。楚源/摄
一
石家庄的“天桥”
“我是年生人,生在石家庄,长在石家庄。我家原来住在桥西花园东街,过去那儿有个南花园,守着十几座剧场。”
刘振光口中的“南花园”,在今天裕华路北河北艺术中心附近。20世纪四五十年代,这里是堪比北京天桥的热闹场所。“有说评书的,有唱茶馆的,有变戏法儿的,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。”除此之外,还建有不少戏院。
“出了我家往南一走,新新、和平(戏院);再往南走,义友戏院;再往南走,海市(戏院);往北一走就离我家不远是新世界剧场;新世界再往北走,过了永安街以后,那边有个同庆戏院,往北是中华戏院。”刘振光的父亲就是海市戏院的经理。那是个席棚条凳式的小剧场,设施简陋,胜在票价低廉。那时南花园的戏院多是此类,在这里演出的都是些本地的小班社,唱些评戏、秧歌,还有丝弦。
丝弦是河北特色的地方剧种。根据有限的史料推测,至晚在明末清初便已在河北中南部的农村地区流行。数百年来,丝弦一直以“农民戏”的方式流传,艺人半农半艺,主要在庙会等场所演出。年,老艺人刘魁显创办“玉顺班”(后改名“隆顺合剧社”),在南花园常年演出,开启了丝弦扎根城市舞台的序幕。
刘振光小时候,丝弦在石家庄盛极一时。丝弦剧种小,剧目大,唱的多是《呼延庆打擂》《薛丁山征西》《封神榜》之类的连台本戏,有的剧目可以连演一个多月。“那时候不管是北京来的剧团,还是河南来的,在这儿演出都压不过丝弦。”
“丝弦有四大须生,咱们叫‘四大红’,就是‘正定红’刘魁显、‘平山红’封广亭、‘赵州红’何凤祥、‘获鹿红’王振全,这些个老师傅们我都见过。”刘振光在“戏窝子”里出生,从小就对丝弦情有独钟。年,13岁的他本已考取了石家庄市一中,听说刚成立的丝弦训练班招生,就去报名学了戏。
石家庄解放后,“草台班子”出身的丝弦戏走上了规范化的发展道路。年11月,玉顺班由政府接管,就是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的前身。为培养丝弦专业人才,年石家庄成立丝弦训练班,后来改称“石家庄市丝弦戏校”。
刘振光是丝弦戏校的第一届学员。年,他从戏校毕业后,被分到石家庄市丝弦剧团,如愿成了一名丝弦演员。
二
人人都看王永春
刘振光在戏校学艺的那三年,丝弦艺术也正在逐步走出河北,名扬四方。
老戏迷们总是念念不忘丝弦进京的那段历史。年,石家庄市丝弦剧团携《空印盒》等剧目进京演出,实现了老艺人刘魁显生前“背着二斗小米进北京唱戏”的心愿。短短十余天时间里,周恩来总理三次观看丝弦戏,还邀请演职员们到中南海表演。石家庄的丝弦戏轰动了北京城。
刘振光来到市丝弦剧团后,也赶上了一件盛事——拍电影。
年,长春电影制片厂将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的代表剧目《空印盒》搬上了银幕。拍电影是大事,当时市文化局的领导亲自压阵,丝弦剧团连演员带乐队七八十人,带着衣箱、道具,去长春住了三个多月。17岁的刘振光因为“个子大”有幸被剧组选中,在影片中演了两个角色,还有两句台词。庄里“土戏”遭遇现代电影,磨合的过程充满波折。“有些老艺人唱了一辈子戏,什么抖袍袖捋胡子整帽子,这一套程式他习惯了,你让他生活化,把他拿捏得受不了,大冬天拍戏拍得满头大汗。”
刘振光保存的《空印盒》剧照,左为他本人,右为王永春。
《空印盒》的导演吴天曾执导过《国庆十点钟》等影片,拍戏曲片却是第一次。《空印盒》讲的是明朝巡按何文秀智斗贪官陈坚和恶霸孙龙的故事,剧中有个情节是何文秀粗心失落了金印,主演王永春在舞台上演至此处时,会以一连串抖帽翅的绝技表现人物苦思对策的状态,在丝弦中称为“耍展”。电影导演不了解动作的内涵,差点儿将这一段删去,后来经王永春提醒才保留了下来。
刘振光最佩服的就是王永春。他是“获鹿红”王振全之子,表演风格自然潇洒,尤重人物刻画。电影拍摄时他正值壮年,悟性又好,对拍摄适应得最快。拍何文秀乔装算命先生微服私访的那场戏时,现场所有工作人员全都上场当起群演,“杭州街头”人来人往,习惯了虚拟表演的戏曲演员一下子就蒙了——这还怎么唱?这时,王永春的何文秀已经在群演堆里算起卦了。
电影《空印盒》上映后,丝弦火遍了全国各地。年,石家庄市丝弦剧团进行了一次足迹遍及河南、江苏、山东三省十市的巡回演出。巡演到徐州时,电影拷贝也恰好送到,人们看完电影都赶着来看真人。“那会儿可真是火,人人都去看王永春。”
三
催出来的《封神榜》
“王永春是丝弦的一代宗师,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”刘振光珍藏着一张《空印盒》的剧照,泛黄的黑白照片仔细做了塑封,照片上小生扮相的是王永春,手举印盒的老生是他自己。王永春于他,是亦师亦友的前辈。
年,刘振光离开市丝弦剧团去了获鹿(今鹿泉)。当时他已经结婚,妻子也是丝弦演员,唱武旦。两人双双到了获鹿县丝弦剧团,在那里一待就是20年。
《空印盒》的剧照就是他在获鹿剧团时拍的,那时已是20世纪70年代末。老丝弦重获新生,在获鹿老家沉寂了十余年的王永春也被请出山,在获鹿剧团指导排演了《潘杨讼》《天河配》等剧目。剧团带着这些老戏一路北上,一直唱到了北京。
传统戏恢复演出,刘振光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连台本戏《封神榜》,打算将其重新搬上舞台。过去艺人演戏都是口传心授,没有剧本。刘振光受的是现代戏曲教育,又多年从事导演工作,深知剧本的重要。“剧本是一剧之本,没有本子你怎么唱?”他决定自己写写看。
刘振光13岁学戏,只有小学文化水平,但他演出经验丰富。他找来《封神演义》的小说,一边看一边和王老师商量,看哪一段能摘出来改编,定好情节就写戏词。“我都是一边唱着一边写。你别说,写出来的本子一唱还特别顺。”他把写好的剧本拿给戏研室的剧作家尚羡智,对方夸他进步不小,“你这个本子完全可以。”
《封神榜》从获鹿火到了山西。当时阳泉有个东风剧场,6角钱一张票,《封神榜》头一本《苏护进女》连演几天,还没演完,观众就起哄催着看下一本。第二本《炮烙梅伯》还没写出,牌子早已挂出去了。刘振光晚上散了戏连夜写剧本,草稿写出来就拿给演员排练,一边排一边改,结果第二本没演完,第三本的票又都卖了。三天写出戏,五天就上场,“萝卜快了不洗泥,其实挺粗糙的”,但那时候观众看戏的热情特别高涨。
在电视机尚未普及的时代里,看戏几乎是基层民众唯一的娱乐形式。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丝弦声腔再度响彻城乡舞台,几乎复刻了五六十年代鼎盛时期的盛况。
四
少年子弟江湖老
年,刘振光回到石家庄市丝弦剧团。离开时才二十出头,归来已是不惑之年。几年后,他又做了一个出乎很多人预料的决定:放弃30多年的工龄从剧团辞职,出去办起了民营剧团。
剧团名叫“腾飞”,是尚羡智老师给取的。买戏服,置办行头,搞个体经营投入不小,好在当时市场不错。然而随着娱乐生活越来越多元,传统戏曲的空间越来越小。尤其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,丝弦发展再次陷入低谷。
光阴荏苒,刘振光渐渐步入晚年。剧团不再演出后,他在住处附近的柳辛庄租了套房子,专门存放戏服,“一年的租金都够买一件‘蟒’(戏服)的了。”这样存了八九年,遇到一家剧团想买,他咬咬牙把它们全处理了。“那时的戏服全是手绣的,特别漂亮。”刘振光语气中全是不舍。
舍不下的终究还是丝弦。“我现在七十多岁,快八十了,万一哪天说走就走了。我说你们赶紧学,我这人从来不保守。只要你愿意学丝弦,我都愿意教。愿意拜师的,只要看的条件好,有这方面天分的我都收。”刘振光收过五六个徒弟,其中有专业演员,也有业余戏迷。除此之外,他还帮不少剧团排过戏。
刘振光与柳和丝弦剧团就是这样因戏结缘的。几年前的一天,他听说柳辛庄有人唱丝弦,勾起了戏瘾,过去听了会儿戏,在后台认识了柳和丝弦剧团的团长张风锁。
张风锁是柳林铺村人,年牵头重建了村里解散30多年的丝弦剧社,取名柳和丝弦剧团。结识了刘振光,张风锁如获至宝,对丝弦共同的痴迷让两人一拍即合。
刘振光帮柳和丝弦排过不少戏,有时也会参与剧团的演出。“戏迷们都说,我们剧团唱的丝弦特别原汁原味,有小时候听过的那种味道。”张风锁说。
五
老戏如故人
年12月,第四届“东西南北中”五路丝弦优秀剧目展演活动在石家庄丝弦剧院开幕。12月20日是柳和丝弦剧团的演出日,张风锁和刘振光商定演出《白罗衫》,由刘振光领衔主演。
丝弦剧院舞台后面的走廊里,刘振光在老伴协助下上妆穿戴,不时向身边的弟子交代几句规矩。他扮演的姚达戏份重,其中还有相当比例的做功戏,众人都有些担心他的身体,刘振光却坚持演满全场。廉颇未老,他想在舞台上证明自己,更重要的是,这出戏里有故人的影子。
“有一次俺俩一块坐着瞎聊,王老师说,他这一辈子演戏没数,演的角色也没数,但演得比较满意的只有这四出戏。”刘振光一一数着,“一出《空印盒》,一出《调寇》,一出《金铃记》,还有一出就是《白罗衫》。”
《白罗衫》原名《井台会》,讲的是新任兰溪知县苏云赴任途中被水贼徐能劫杀,苏夫人幸得徐府老仆姚达搭救,逃亡途中产子,无奈弃置道旁。弃儿被徐能收养,18年后考中状元,接其母诉状后,向姚达问明身世,为父报仇,母子团圆。
丝弦剧目以袍带戏为主,《白罗衫》则是讲述一家人悲欢离合的生活剧。主角姚达只是一介老仆,身上混合着属于小人物的世故、懦弱、善良以及因善良激发的义勇,演绎难度很高。刘振光说,那曾是王永春一生磨炼的一个角色。
“夜审姚达”是《白罗衫》的重头戏。刘振光扮演的姚达端着茶盘上场,双手看似不动,实则暗用腕力控制茶碗在茶盘中来回滚动,人物忐忑纠结的心态外化于这套“耍茶碗”的绝技中,戏曲的程式动作与人物刻画达到完美的统一。
刘振光说,戏曲是程式化的艺术,但舞台表演不能只有程式,要将这些程式消化了之后揉到生活中去,再通过人物自然地表现出来,这是他从王永春那里学到的。刘振光将丝弦的表演风格概括为6个字——粗犷、奔放、细腻。他说丝弦的动作比较大,不像京剧那么规范,因而显得粗犷奔放,但粗犷之下还有许多展现内心戏的细节动作,有其刻画细腻的一面。“咱们丝弦有很多好东西,需要有人去总结研究。”
老姚达的苍髯华发变成白须皓首,戏台上18年不过一个转场。曲阑人散,刘振光有些意犹未尽。戏逢知己,他想做的无非是将丝弦的精髓尽数展现在舞台上,为更多的人认识和了解。
(燕都融媒体记者唐晶本版图片除署名外,均为燕都融媒体记者唐晶摄)
幕后
团长和他的戏迷乡亲
年五路丝弦优秀剧目展演开始前,张风锁拎着一个塑料袋去了刘振光家,袋子里是他辛苦找来的“道具”:自己家里翻出的一沓无纺布,打算作为戏里的“状纸”;原本用在大鼓上的银色金属饰片,被他缝在黑色丝绒布上做成了“家丁”的头巾……
他的柳和丝弦剧团要在展演活动中演出丝弦经典剧目《白罗衫》,77岁的老艺人刘振光是这出戏的导演兼主演,演出的每个细节,他都想让老人帮忙把把关。
张风锁家住石家庄柳林铺社区。原来这里是柳林铺村,历来有唱丝弦的传统,也有自己的丝弦剧社,只不过后来解散了,如此一停就是30多年。65岁的张风锁从小听着父辈唱戏,一直痴迷丝弦。退休前,他的工作单位与石家庄市丝弦剧团是邻居,和剧团的演职员混得很熟。年,他自己出钱置办了衣箱行头和音响设备,将柳林铺及附近村庄的戏曲爱好者们组织起来,成立了“柳和丝弦剧团”。
“和”是和气的和。剧团不以营利为目的,张风锁希望通过这个剧团,为丝弦戏迷提供一个交流和演出的平台。凭着与丝弦剧团的交情,他经常邀请专业老师指导成员们排练,后来又请了有60多年舞台经验的刘振光做指导。
“我们剧团能唱大戏”一直是张风锁的骄傲。柳和丝弦现有成员30多人,排过十余台大戏,在石家庄的戏迷圈子中已是小有名气。年、年,他们曾两次参加五路丝弦展演,与众多专业院团同台献艺。年12月20日,柳和丝弦带着精心排练的大戏《白罗衫》再次登上石家庄市丝弦剧院的舞台。
演出开始前,柳和丝弦的演职员一边准备,一边不失时机地掏出手机自拍,或者到戏台上拉个架势请人帮忙拍照。他们大多是普通戏迷,即使跑个龙套,也会开开心心享受着登台的乐趣。那种纯粹的出于戏曲艺术本身的快乐,是丝弦这个民间剧种与生俱来的东西,也是它生命力的根源。
今年春节期间,柳和丝弦原本还有一系列演出计划,可惜因为疫情取消了。春暖花开,张风锁计划着于5月份重启在太平河公园的活动。在各大公园、广场举办露天公益演出,是柳和丝弦自成立以来的传统。以戏会友,剧团成员们不仅自己乐在其中,也在将这份快乐分享给更多人。
(燕都融媒体记者唐晶)